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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unselling sessions

今天是最後一次在英國的心理諮商,總共去了三次,每次一小時。心理治療師和一般醫生的的確確不同。仍然每次流淚,但這次大概吃藥三個多月了,很多事情陷進去後終於能自己出來。談話的過程中,即使說出那些讓自己繞出來的想法,治療師都還是笑著說:我們需要花更多時間釐清到底什麼才是真實。「 Reality 」,她說。我卻想問,那樣的真實到底是什麼呢?我想我需要借助那雙專業的眼睛,陪我走這些路,理這些思緒。我們都同意,目前的決定都值得嘗試,包括回去後一個人和朋友租房子住,包括回家後繼續心理諮商,包括去做完整的注意力衡鑑,包括離家一段可接受的距離,無論是物理還是心理上的。 「這會是一條很長的路,它不會一夜之間就翻轉過來。妳知道吧?」她說。 「我知道,」然後笑了,「真的會有解決的一天嗎?」 「那要看妳認為解決是什麼意思了。」她盯著我看。 藥量從上上禮拜開始加回每日 25 mg 。主要是有兩三天,發現那樣的負向迴圈又回來報到,原地打轉太累人。加藥吧,讓腦子轉得順一些。 看書, The Upward Spiral 。 UCLA 畢業的神經科學家,細細述說憂鬱症的大腦和那些糾纏牽連的神經迴路,他說,憂鬱症就像龍捲風,會在奧克拉荷馬州那特定的地形、氣候、時節、溫度和濕度之下發生,卻不會在加州發生。這不是奧克拉荷馬州有什麼地方壞掉了,只是在條件都齊備的時候,發生了這件事。但我們還是可以練習去辨認那樣的必備條件,意識到的時候,做點小改變,讓那條件齊備的憂鬱路徑,轉偏一點。 想來這藥得吃一段時間,讓大腦的神經迴路重新調整,也給它們一點時間建立新的鏈結方式。不是每一件向下的事,都必然是向下的。

【樹筆記】應許之地中海型氣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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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克羅埃西亞前幾天腸胃炎,又是發燒又吐又拉又頭昏,搭了飛機到Zadar再坐船來Sali。Sali是長島(Dugi Otok )最大的城鎮,但其實也就幾百不到一千人的小地方。 聞到海味,跟英格蘭的海比起來,當然要海得多。藍色純淨,還不至於溽熱的溫暖氣味。涼爽宜人,太陽溫暖。 長島上的植物和英國非常不同,和台灣相比,雖然初抵之時感覺得到海的濕度,但相較之下似乎是完全不同的世界才能生長出來的樣貌。對於植物和氣候的敏銳度畢竟不夠。直到過了幾天,看到每家每戶都種了一棵一個模樣的樹,覺得事有蹊蹺。那是長長的橢圓葉子,單葉對生,油亮淺青色,葉背淺白,風吹掀起的時候,是溫柔的颯颯聲。五月花開碎白,花序遠看成叢。 是油橄欖,整個島上都是橄欖。橄欖樹耐炎熱,耐鹽性,不需太多水分。葉面油亮和淡色葉背減少水分蒸發。是啊,島上沒有溪流,只有雨水。於是再想到,這是地中海型氣候了,古羅馬、古希臘,由橄欖樹撐起的整個歐亞文明。 在英國認樹的經驗到了這裡,換個氣候、換片土地,就完全失去脈絡。島上多是矮小的植物和灌木,樹幹多深棕,樹脊隆起又深陷,想來是需要搜集夠多的水分。到了長島才知道,隨手都是香草,民宿主人的媽媽看到我總盯著植物瞧,就順手撚了幾把,每把都芬芳。也是住上幾天才發現,公寓入口花瓶裡的迷迭和薰衣草,都是現採的。 在倫敦的時候,辦公室外頭有棵大大的無花果樹,我常站在底下抽菸,英國的無花果樹長得高,結實累累,但天氣熱不到能熟透果子,總是青青的就掉下來。長島上也有無花果樹,但樹形往兩側生長,低矮,茂盛得看不見樹幹,連石縫中都能長出細細一株身著五裂葉的小樹。這季節沒有果子,品種的辨認也只能作罷。 葡萄,Sali有一家架起棚架,爬滿了葡萄藤。才又注意到其實葡萄藤到處都是。橄欖、無花果與葡萄,想到聖經。聖經裡的應許之地,也就是這樣隨處可見的植物,用以象徵,用以生活,用以維繫。聖經三樹,與信仰一同灌溉生命。 各家院子裡除了橄欖、葡萄和無花果,有另外一種樹和橄欖極像,葉子也細,葉緣單鋸齒,樹幹顏色暗棕有深脊,但葉背不是淺白,樹身較高。每日站在陽台看它,看見乾掉的果實掛在樹梢,一個興奮以為是櫟樹,衝回電腦前查發現最像的willow oak長在中美洲,只好跑下去希望能撿點果子和樹葉上來認。一個克羅埃西亞大嬸經過看我探頭探腦,說了一串我不懂的話,只聽得懂重複的「mandole」,

服藥日記之九

隔日服藥的狀況不理想,沒服藥的時候副作用大、心情起伏也大,發抖、腹瀉,心情忽上忽下。服藥的時候副作用更嚴重,還加上頭暈昏沉嗜睡,不斷發抖。試了四天,發現無論是心情或身體大概都撐不了多久。於是把沒有隔線的已經是一半的藥,再小心剖半。每日服四分之一顆 50 mg 的  sertraline ,這幾天狀況似乎真的回復正常。 所謂正常,就是心情仍然起伏,壞念頭仍然有。偶爾,那些失去、遺憾、想得而不可得的種種,關於離散、拒絕,與各種失敗,都還是不期然冒出頭,在日常的最細瑣的時刻。更偶爾,想著海,卻想著滔天巨浪若可以真的把這一切捲去,那也就是幾分鐘的光景。也許沉在海底都能微笑。但很快地,這個念頭能夠被放下,眨眨眼,又回到現實。有好有壞,有進有退,也許,還是有為有守的日常。 每日 12.5 mg 的抗憂鬱劑,有和沒有一樣,但其實,無論那是安慰劑效應也好,或是真的我對所有刺激物都太敏感,這樣一點點藥量就足夠。終於,可以看見自己的心念,透過練習慢慢離開,再回來,也許再離開,而後又回來。 這幾天都試著和爸爸聯絡,但我感覺得到他不願。有時候是不回應,有時候是不讀,儘管只是一句早安。今天,問他能不能說說話,他說要出門所以不方便說話,明明是晚上九點。我問,那你回來打給我?不回。我再問,還是你其實不想跟我說話呢?不回。好吧,那出門小心。未讀。 放下吧,放下。不要去承擔他的逃避,也許他的逃避與自傷是出於保護與愛。但那是他的功課了,記得,我有自己的選擇,我有自己的人生。

服藥日記之八

今天沒有吃藥。 說明書上指名,如果一天忘記吃藥,沒關係,隔天同一時間記得吃,但不要重複服藥。查了藥的半衰期,一天沒有吃藥的確不是太大問題,藥物的半衰期有 15 到 45 小時的間距。這個禮拜開始想要嘗試兩天服一次藥。下週三再看需不需要調整回一天 25 mg。 自行調藥有危險,我知道。但過去兩週的情緒基線實在陌生,萬事萬物都讓人喜歡,然而,太喜歡的念頭居然放得掉,不喜歡的念頭也不常駐。也許正常人是這樣的,也許許多許多年前的我是這樣的,也許是大學也許是高中也許是更早以前。模模糊糊地,放放肆肆地,在乎的不多,放手去活。或者,也就不放手,但是撐過去。 過去一年多來的低谷,都還在可以處理的範圍。很艱難,但都撐過了。血清素回到所謂正常值的時候,發現過去那樣的日子雖然不好,但是是我的日子。那個自我是我認識的,我用許多方法調整自己,有意無意地,在成長的過程中,變成一個這樣的人。調校的基準總是變動,那是在什麼季節、認識了什麼人、經歷了什麼事。四年級以前時時刻刻害怕摯愛永別也好,躲在白日夢裡如同小學國中高中那樣脫離現實也好,大剌剌地衝著鬧著靜著的大學研究所也好,以及其後壓低了身子抬頭觀察世界也好,都有跡可循。 這兩週因為藥物而突然抬升的情緒狀態,是在倏忽之間與過去斷裂了。的確,因為藥物而清楚照見過往路徑。但也因為藥物,一方面知道有些事情不是所謂自我能夠控制的,例如說病時的循環念頭,例如說病時你的自我仍然運動、健康吃食、想辦法好好睡覺、企圖計劃明天,眼睛一眨卻又掉回洞裡,最後,你發現除了安於洞穴,實則什麼都做不了。藥真的有用,但你知道那不是你。那樣的快樂也不是因為你之所以為你,那是因為選擇性血清素回收抑制劑,而你,你所謂的自我,是沒有能力也不應該具備那樣的快樂的。念頭到此便一下子墜落,卻又因為藥而輕輕浮起。無所謂的,藥讓你這麼覺得。依賴我吧,你聽見藥說話。 憂鬱症或心理疾病和藥的關係之所以讓人頭痛,其一原因,是它徹徹底底把你對生活的控制感拿了去。你很難過嗎?沒有關係。你很快樂嗎?沒有關係。你很焦躁嗎?沒有關係。你甚至不需要意識念頭起落,反正下一秒你就離開了。彈指之間,你一直漂浮在相對於你的現實之外,卻被告知那才是真正的現實。服藥的腦,才是能和所謂現實合拍的腦。你原本的腦壞了,你壞了,服藥讓你明白,你在某個程度上其實是真切被世界塗乾抹淨。不需要你的努力了,藥說,都交給我

服藥日記之七

剛剛在筆記本上,想要畫記看病吃藥的日子。記完筆記以後回去數藥,發現對不上。怎麼好像多吃了很多顆藥?但不對,每天只吃一次藥,什麼都昏但這很清楚。自從多年前一次突然戒菸而燒壞腦子,從此之後對於會更動腦袋設定的東西都很謹慎。回去查簡訊,才發現少畫記一個禮拜,原來吃藥已經三星期了。 第一個禮拜吃 100 mg,從來沒有經歷過身體如此折磨。開刀的時候沒有,受傷的時候沒有,大病小病的時候也沒有。吃藥的副作用,是從根底翻起,是一場華麗的腦與知覺與心的重新組列。記得小時候第一次覺得腳麻,第一次意識到,原來有一種知覺是我無法描述的,而我無法知道,那是什麼又有無可能被理解。記得母親對我說,這種感覺就是腳麻了我還不信:你如何知道我的感覺就是你的感覺呢? 副作用帶我重新認識身體,認識每一個發冷卻冒著煙的毛細孔,從胃到食道、咽喉急速頻繁收縮,再從乾渴的口腔旋進腹肚。吐、腹瀉,吃藥第一天剛好生理期,遺下的血塊和血量也前所未有。子宮裡是真的大到可以裝娃娃的,我暈眩坐在馬桶上突然有此體悟。 第二個禮拜的前兩天藥量減半,和TY說完話,決定從第三天再減半。從那天開始就是每日晨起 25 mg。藥效來了,副作用消退。減藥之後只剩偶爾發顫,其他都好。其實是有點太好了,好到覺得每個人都應該來吃個藥看看。 今日是 25 mg 第十天,每日觀心,發現之前真的是病了。是真的病了。從論文最後幾個月就慢慢往下掉,持續下探,回到英國之後急速探低。但因為還不能停下來,還有口試論文,於是抓著那些必須完成的事,想慢慢爬回來。想來,一切都結束又遇上母親爆裂和畢業典禮,終於觸底。「能夠」重重撞上,也許只是時候到了的必然。 以那樣的速度和力度墜落,回想起來還是要有點勇氣的。那樣不顧一切順著本能,毫無壓抑與羞恥,毫無罪惡感的傷害。這也許,是從小到大唯一一次能真正放手任由自己失控失速失去尊嚴那樣傷害人,像他們一樣。 終於,在那幾天知道了他們是誰,而後才知道了自己是誰。 這是回望,只有當腦袋穩定下來、身體平復下來以後,才看得見的世界。這一遭,完全理解這整付人生是包裝在一塊的,不能拆開來秤斤算兩。沒有那些,就沒有這些,沒有這些,就沒有今天,沒有這一切我之所以成為我的意義。而這我以為自己早早就知道的道理,這下才真正恍然。 多希望我的腦子一直這麼好,也許不斷回溯那個向下的起點,已不可考。但能夠走到這裡,還是給自己

服藥日記之六

昨天回診,向醫生說了副作用大爆發的一星期,日日夜夜地翻滾低吼流淚與震顫。醫生問我,你覺得要換藥,還是我們再試一週?如果身體真的受不了,還是要減半藥量? 減半藥量好了,我說。換藥也怕其他副作用,但是100mg好像真的太多,也許我的神經元太久沒有血清素的刺激,給她一點時間慢慢跟上。醫生笑著說好。 今日大概看我狀況比上週好一點,他開始對我說,人生有時候要有一些目的會比較快樂,你的人生有目的嗎?像有些人,想要結婚、生小孩、穩定下來,有想過嗎?我用怪奇的眼神瞧他,他還是一臉認真。老天爺,他是真心的。 我說,如果那些事情是解法,就不會長出像我這樣的人。就是這些想法,讓孩子成為別人的人生目的,有沒有可能根本不應該是這樣呢?我的眼神和口氣大概都隱約含藴怒意,雖然我不想爭辯。妳早知道爭辯這些沒有用,妳看著他想,你還是乖乖開藥吧,我需要聽這些還真的不用大老遠跑來英國預約。 他說,我知道我不是心理治療師,我只是從我的人生經驗給你一些建議。你喜歡孩子嗎?你知道孩子會讓你非常忙碌,但是快樂。 我再看著他,眼淚掉下來卻笑著點頭。這真是太荒謬了,藥單給我了嗎先生? 不知道幾歲以前,妳是一個長滿刺卻快樂的孩子。(是嗎?你曾經無憂愁地快樂過嗎?)慢慢地,你發現自己不曉得怎麼帶著刺在團體中自處,你的刺拒絕人。他們離你一段距離揶揄你,嘲笑你,排擠你,長著刺小姐,有什麼了不起。 花了很長一段時間,你開始學習那些刺不一定是你的,或至少,不一定需要是你的。你練習在刺的外層長出柔軟細緻的粉紅色的肉,一層一層包覆著刺。初始當然痛,但只要包覆刺的傷口癒合了,那層和刺接合的肉繭總能包覆完全。太過柔軟讓你受傷,慢慢你又學會在柔軟的粉嫩多汁的肉外面,長出一層軟殼。從此以軟殼示人。 有時候,你覺得安全,便打開那層軟殼喘口氣,見見光。其他大部分的時間,軟殼容易被擠壓,而你也習慣了尖刺與肉與軟殼摩擦微微出血穿刺的痛。 這一次,是尖棘終於穿出肉、刺出軟殼,你必須重新丈量自己。要把刺拔了嗎?磨鈍?還是就這樣過著一生呢?當他說著那些擠壓人的話,我發現不太痛也不太需要回擊了。 我畢竟已經是長滿刺的人。 11 April 2018 暈眩、整日發抖,偶爾哭泣 12 April 2018 暈眩,些微發抖。

服藥日記之五

這兩天的副作用換了一張臉孔,想想這藥也是滿幽默的,總會讓你發現身體原來可以這麼衰弱。前天寫完日記,約傍晚時間,身體裡有什麼東西蠢蠢欲動,但又不知那是什麼。無法忽視無能為力不能休息,你跪坐在床上蜷曲著,臉悶進枕頭發出微弱的聲音。過一陣子,你發現自己是要發抖的,但卻無法,像是煮不沸的水,一直細細索索不休止地冒著泡,裡頭蓄積的能量遲遲不能釋放。吼叫也不是,捶床也不是,也無力奔跑。流著淚希望自己能發抖,如果能發抖就好了。 水一直在熱鍋裡大火燒著,終於發抖一陣,再休息一陣,又重來。 這兩天一直想著歉疚。歉疚自己的病,歉疚自己的軟弱,歉疚自己的無力,歉疚著我像他們一樣傷害人。昨日撥電話給母親,告訴她父親說的話。母親失聲痛哭,嚎啕嗚咽,喊著為什麼我們三個人變成這樣。 一模一樣的話我大學的時候也聽爸爸哭著說過。我們三人,我們三人,我們三人。我們對我來說從來不是三人,我不曉得我們三人是什麼意思。他們竟然可以異口同聲說出這幾個字,讓我非常驚詫。 媽媽問我,她想要找爸爸一起去心理諮商好嗎?我說,媽媽我不知道,妳問心理師吧。我不知道了。 賴香吟說,心靈自有其不死的本事。這句烙印在我心裡的話突然讀不懂了。 還是容易激動,容易哭,跟TY説月中無法和她在布魯塞爾碰面了。想著自己出門竟然非常害怕,我竟然會害怕一個人出門。害怕在陌生的地方失控哭泣,頭暈,而無力再站起來。 心靈原來是可以這麼脆弱的,原來脆弱是這樣的。你試著說服自己脆弱有時,不要自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