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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unselling sessions

今天是最後一次在英國的心理諮商,總共去了三次,每次一小時。心理治療師和一般醫生的的確確不同。仍然每次流淚,但這次大概吃藥三個多月了,很多事情陷進去後終於能自己出來。談話的過程中,即使說出那些讓自己繞出來的想法,治療師都還是笑著說:我們需要花更多時間釐清到底什麼才是真實。「 Reality 」,她說。我卻想問,那樣的真實到底是什麼呢?我想我需要借助那雙專業的眼睛,陪我走這些路,理這些思緒。我們都同意,目前的決定都值得嘗試,包括回去後一個人和朋友租房子住,包括回家後繼續心理諮商,包括去做完整的注意力衡鑑,包括離家一段可接受的距離,無論是物理還是心理上的。 「這會是一條很長的路,它不會一夜之間就翻轉過來。妳知道吧?」她說。 「我知道,」然後笑了,「真的會有解決的一天嗎?」 「那要看妳認為解決是什麼意思了。」她盯著我看。 藥量從上上禮拜開始加回每日 25 mg 。主要是有兩三天,發現那樣的負向迴圈又回來報到,原地打轉太累人。加藥吧,讓腦子轉得順一些。 看書, The Upward Spiral 。 UCLA 畢業的神經科學家,細細述說憂鬱症的大腦和那些糾纏牽連的神經迴路,他說,憂鬱症就像龍捲風,會在奧克拉荷馬州那特定的地形、氣候、時節、溫度和濕度之下發生,卻不會在加州發生。這不是奧克拉荷馬州有什麼地方壞掉了,只是在條件都齊備的時候,發生了這件事。但我們還是可以練習去辨認那樣的必備條件,意識到的時候,做點小改變,讓那條件齊備的憂鬱路徑,轉偏一點。 想來這藥得吃一段時間,讓大腦的神經迴路重新調整,也給它們一點時間建立新的鏈結方式。不是每一件向下的事,都必然是向下的。

【樹筆記】應許之地中海型氣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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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克羅埃西亞前幾天腸胃炎,又是發燒又吐又拉又頭昏,搭了飛機到Zadar再坐船來Sali。Sali是長島(Dugi Otok )最大的城鎮,但其實也就幾百不到一千人的小地方。 聞到海味,跟英格蘭的海比起來,當然要海得多。藍色純淨,還不至於溽熱的溫暖氣味。涼爽宜人,太陽溫暖。 長島上的植物和英國非常不同,和台灣相比,雖然初抵之時感覺得到海的濕度,但相較之下似乎是完全不同的世界才能生長出來的樣貌。對於植物和氣候的敏銳度畢竟不夠。直到過了幾天,看到每家每戶都種了一棵一個模樣的樹,覺得事有蹊蹺。那是長長的橢圓葉子,單葉對生,油亮淺青色,葉背淺白,風吹掀起的時候,是溫柔的颯颯聲。五月花開碎白,花序遠看成叢。 是油橄欖,整個島上都是橄欖。橄欖樹耐炎熱,耐鹽性,不需太多水分。葉面油亮和淡色葉背減少水分蒸發。是啊,島上沒有溪流,只有雨水。於是再想到,這是地中海型氣候了,古羅馬、古希臘,由橄欖樹撐起的整個歐亞文明。 在英國認樹的經驗到了這裡,換個氣候、換片土地,就完全失去脈絡。島上多是矮小的植物和灌木,樹幹多深棕,樹脊隆起又深陷,想來是需要搜集夠多的水分。到了長島才知道,隨手都是香草,民宿主人的媽媽看到我總盯著植物瞧,就順手撚了幾把,每把都芬芳。也是住上幾天才發現,公寓入口花瓶裡的迷迭和薰衣草,都是現採的。 在倫敦的時候,辦公室外頭有棵大大的無花果樹,我常站在底下抽菸,英國的無花果樹長得高,結實累累,但天氣熱不到能熟透果子,總是青青的就掉下來。長島上也有無花果樹,但樹形往兩側生長,低矮,茂盛得看不見樹幹,連石縫中都能長出細細一株身著五裂葉的小樹。這季節沒有果子,品種的辨認也只能作罷。 葡萄,Sali有一家架起棚架,爬滿了葡萄藤。才又注意到其實葡萄藤到處都是。橄欖、無花果與葡萄,想到聖經。聖經裡的應許之地,也就是這樣隨處可見的植物,用以象徵,用以生活,用以維繫。聖經三樹,與信仰一同灌溉生命。 各家院子裡除了橄欖、葡萄和無花果,有另外一種樹和橄欖極像,葉子也細,葉緣單鋸齒,樹幹顏色暗棕有深脊,但葉背不是淺白,樹身較高。每日站在陽台看它,看見乾掉的果實掛在樹梢,一個興奮以為是櫟樹,衝回電腦前查發現最像的willow oak長在中美洲,只好跑下去希望能撿點果子和樹葉上來認。一個克羅埃西亞大嬸經過看我探頭探腦,說了一串我不懂的話,只聽得懂重複的「mandole」,

服藥日記之九

隔日服藥的狀況不理想,沒服藥的時候副作用大、心情起伏也大,發抖、腹瀉,心情忽上忽下。服藥的時候副作用更嚴重,還加上頭暈昏沉嗜睡,不斷發抖。試了四天,發現無論是心情或身體大概都撐不了多久。於是把沒有隔線的已經是一半的藥,再小心剖半。每日服四分之一顆 50 mg 的  sertraline ,這幾天狀況似乎真的回復正常。 所謂正常,就是心情仍然起伏,壞念頭仍然有。偶爾,那些失去、遺憾、想得而不可得的種種,關於離散、拒絕,與各種失敗,都還是不期然冒出頭,在日常的最細瑣的時刻。更偶爾,想著海,卻想著滔天巨浪若可以真的把這一切捲去,那也就是幾分鐘的光景。也許沉在海底都能微笑。但很快地,這個念頭能夠被放下,眨眨眼,又回到現實。有好有壞,有進有退,也許,還是有為有守的日常。 每日 12.5 mg 的抗憂鬱劑,有和沒有一樣,但其實,無論那是安慰劑效應也好,或是真的我對所有刺激物都太敏感,這樣一點點藥量就足夠。終於,可以看見自己的心念,透過練習慢慢離開,再回來,也許再離開,而後又回來。 這幾天都試著和爸爸聯絡,但我感覺得到他不願。有時候是不回應,有時候是不讀,儘管只是一句早安。今天,問他能不能說說話,他說要出門所以不方便說話,明明是晚上九點。我問,那你回來打給我?不回。我再問,還是你其實不想跟我說話呢?不回。好吧,那出門小心。未讀。 放下吧,放下。不要去承擔他的逃避,也許他的逃避與自傷是出於保護與愛。但那是他的功課了,記得,我有自己的選擇,我有自己的人生。

服藥日記之八

今天沒有吃藥。 說明書上指名,如果一天忘記吃藥,沒關係,隔天同一時間記得吃,但不要重複服藥。查了藥的半衰期,一天沒有吃藥的確不是太大問題,藥物的半衰期有 15 到 45 小時的間距。這個禮拜開始想要嘗試兩天服一次藥。下週三再看需不需要調整回一天 25 mg。 自行調藥有危險,我知道。但過去兩週的情緒基線實在陌生,萬事萬物都讓人喜歡,然而,太喜歡的念頭居然放得掉,不喜歡的念頭也不常駐。也許正常人是這樣的,也許許多許多年前的我是這樣的,也許是大學也許是高中也許是更早以前。模模糊糊地,放放肆肆地,在乎的不多,放手去活。或者,也就不放手,但是撐過去。 過去一年多來的低谷,都還在可以處理的範圍。很艱難,但都撐過了。血清素回到所謂正常值的時候,發現過去那樣的日子雖然不好,但是是我的日子。那個自我是我認識的,我用許多方法調整自己,有意無意地,在成長的過程中,變成一個這樣的人。調校的基準總是變動,那是在什麼季節、認識了什麼人、經歷了什麼事。四年級以前時時刻刻害怕摯愛永別也好,躲在白日夢裡如同小學國中高中那樣脫離現實也好,大剌剌地衝著鬧著靜著的大學研究所也好,以及其後壓低了身子抬頭觀察世界也好,都有跡可循。 這兩週因為藥物而突然抬升的情緒狀態,是在倏忽之間與過去斷裂了。的確,因為藥物而清楚照見過往路徑。但也因為藥物,一方面知道有些事情不是所謂自我能夠控制的,例如說病時的循環念頭,例如說病時你的自我仍然運動、健康吃食、想辦法好好睡覺、企圖計劃明天,眼睛一眨卻又掉回洞裡,最後,你發現除了安於洞穴,實則什麼都做不了。藥真的有用,但你知道那不是你。那樣的快樂也不是因為你之所以為你,那是因為選擇性血清素回收抑制劑,而你,你所謂的自我,是沒有能力也不應該具備那樣的快樂的。念頭到此便一下子墜落,卻又因為藥而輕輕浮起。無所謂的,藥讓你這麼覺得。依賴我吧,你聽見藥說話。 憂鬱症或心理疾病和藥的關係之所以讓人頭痛,其一原因,是它徹徹底底把你對生活的控制感拿了去。你很難過嗎?沒有關係。你很快樂嗎?沒有關係。你很焦躁嗎?沒有關係。你甚至不需要意識念頭起落,反正下一秒你就離開了。彈指之間,你一直漂浮在相對於你的現實之外,卻被告知那才是真正的現實。服藥的腦,才是能和所謂現實合拍的腦。你原本的腦壞了,你壞了,服藥讓你明白,你在某個程度上其實是真切被世界塗乾抹淨。不需要你的努力了,藥說,都交給我

服藥日記之七

剛剛在筆記本上,想要畫記看病吃藥的日子。記完筆記以後回去數藥,發現對不上。怎麼好像多吃了很多顆藥?但不對,每天只吃一次藥,什麼都昏但這很清楚。自從多年前一次突然戒菸而燒壞腦子,從此之後對於會更動腦袋設定的東西都很謹慎。回去查簡訊,才發現少畫記一個禮拜,原來吃藥已經三星期了。 第一個禮拜吃 100 mg,從來沒有經歷過身體如此折磨。開刀的時候沒有,受傷的時候沒有,大病小病的時候也沒有。吃藥的副作用,是從根底翻起,是一場華麗的腦與知覺與心的重新組列。記得小時候第一次覺得腳麻,第一次意識到,原來有一種知覺是我無法描述的,而我無法知道,那是什麼又有無可能被理解。記得母親對我說,這種感覺就是腳麻了我還不信:你如何知道我的感覺就是你的感覺呢? 副作用帶我重新認識身體,認識每一個發冷卻冒著煙的毛細孔,從胃到食道、咽喉急速頻繁收縮,再從乾渴的口腔旋進腹肚。吐、腹瀉,吃藥第一天剛好生理期,遺下的血塊和血量也前所未有。子宮裡是真的大到可以裝娃娃的,我暈眩坐在馬桶上突然有此體悟。 第二個禮拜的前兩天藥量減半,和TY說完話,決定從第三天再減半。從那天開始就是每日晨起 25 mg。藥效來了,副作用消退。減藥之後只剩偶爾發顫,其他都好。其實是有點太好了,好到覺得每個人都應該來吃個藥看看。 今日是 25 mg 第十天,每日觀心,發現之前真的是病了。是真的病了。從論文最後幾個月就慢慢往下掉,持續下探,回到英國之後急速探低。但因為還不能停下來,還有口試論文,於是抓著那些必須完成的事,想慢慢爬回來。想來,一切都結束又遇上母親爆裂和畢業典禮,終於觸底。「能夠」重重撞上,也許只是時候到了的必然。 以那樣的速度和力度墜落,回想起來還是要有點勇氣的。那樣不顧一切順著本能,毫無壓抑與羞恥,毫無罪惡感的傷害。這也許,是從小到大唯一一次能真正放手任由自己失控失速失去尊嚴那樣傷害人,像他們一樣。 終於,在那幾天知道了他們是誰,而後才知道了自己是誰。 這是回望,只有當腦袋穩定下來、身體平復下來以後,才看得見的世界。這一遭,完全理解這整付人生是包裝在一塊的,不能拆開來秤斤算兩。沒有那些,就沒有這些,沒有這些,就沒有今天,沒有這一切我之所以成為我的意義。而這我以為自己早早就知道的道理,這下才真正恍然。 多希望我的腦子一直這麼好,也許不斷回溯那個向下的起點,已不可考。但能夠走到這裡,還是給自己

服藥日記之六

昨天回診,向醫生說了副作用大爆發的一星期,日日夜夜地翻滾低吼流淚與震顫。醫生問我,你覺得要換藥,還是我們再試一週?如果身體真的受不了,還是要減半藥量? 減半藥量好了,我說。換藥也怕其他副作用,但是100mg好像真的太多,也許我的神經元太久沒有血清素的刺激,給她一點時間慢慢跟上。醫生笑著說好。 今日大概看我狀況比上週好一點,他開始對我說,人生有時候要有一些目的會比較快樂,你的人生有目的嗎?像有些人,想要結婚、生小孩、穩定下來,有想過嗎?我用怪奇的眼神瞧他,他還是一臉認真。老天爺,他是真心的。 我說,如果那些事情是解法,就不會長出像我這樣的人。就是這些想法,讓孩子成為別人的人生目的,有沒有可能根本不應該是這樣呢?我的眼神和口氣大概都隱約含藴怒意,雖然我不想爭辯。妳早知道爭辯這些沒有用,妳看著他想,你還是乖乖開藥吧,我需要聽這些還真的不用大老遠跑來英國預約。 他說,我知道我不是心理治療師,我只是從我的人生經驗給你一些建議。你喜歡孩子嗎?你知道孩子會讓你非常忙碌,但是快樂。 我再看著他,眼淚掉下來卻笑著點頭。這真是太荒謬了,藥單給我了嗎先生? 不知道幾歲以前,妳是一個長滿刺卻快樂的孩子。(是嗎?你曾經無憂愁地快樂過嗎?)慢慢地,你發現自己不曉得怎麼帶著刺在團體中自處,你的刺拒絕人。他們離你一段距離揶揄你,嘲笑你,排擠你,長著刺小姐,有什麼了不起。 花了很長一段時間,你開始學習那些刺不一定是你的,或至少,不一定需要是你的。你練習在刺的外層長出柔軟細緻的粉紅色的肉,一層一層包覆著刺。初始當然痛,但只要包覆刺的傷口癒合了,那層和刺接合的肉繭總能包覆完全。太過柔軟讓你受傷,慢慢你又學會在柔軟的粉嫩多汁的肉外面,長出一層軟殼。從此以軟殼示人。 有時候,你覺得安全,便打開那層軟殼喘口氣,見見光。其他大部分的時間,軟殼容易被擠壓,而你也習慣了尖刺與肉與軟殼摩擦微微出血穿刺的痛。 這一次,是尖棘終於穿出肉、刺出軟殼,你必須重新丈量自己。要把刺拔了嗎?磨鈍?還是就這樣過著一生呢?當他說著那些擠壓人的話,我發現不太痛也不太需要回擊了。 我畢竟已經是長滿刺的人。 11 April 2018 暈眩、整日發抖,偶爾哭泣 12 April 2018 暈眩,些微發抖。

服藥日記之五

這兩天的副作用換了一張臉孔,想想這藥也是滿幽默的,總會讓你發現身體原來可以這麼衰弱。前天寫完日記,約傍晚時間,身體裡有什麼東西蠢蠢欲動,但又不知那是什麼。無法忽視無能為力不能休息,你跪坐在床上蜷曲著,臉悶進枕頭發出微弱的聲音。過一陣子,你發現自己是要發抖的,但卻無法,像是煮不沸的水,一直細細索索不休止地冒著泡,裡頭蓄積的能量遲遲不能釋放。吼叫也不是,捶床也不是,也無力奔跑。流著淚希望自己能發抖,如果能發抖就好了。 水一直在熱鍋裡大火燒著,終於發抖一陣,再休息一陣,又重來。 這兩天一直想著歉疚。歉疚自己的病,歉疚自己的軟弱,歉疚自己的無力,歉疚著我像他們一樣傷害人。昨日撥電話給母親,告訴她父親說的話。母親失聲痛哭,嚎啕嗚咽,喊著為什麼我們三個人變成這樣。 一模一樣的話我大學的時候也聽爸爸哭著說過。我們三人,我們三人,我們三人。我們對我來說從來不是三人,我不曉得我們三人是什麼意思。他們竟然可以異口同聲說出這幾個字,讓我非常驚詫。 媽媽問我,她想要找爸爸一起去心理諮商好嗎?我說,媽媽我不知道,妳問心理師吧。我不知道了。 賴香吟說,心靈自有其不死的本事。這句烙印在我心裡的話突然讀不懂了。 還是容易激動,容易哭,跟TY説月中無法和她在布魯塞爾碰面了。想著自己出門竟然非常害怕,我竟然會害怕一個人出門。害怕在陌生的地方失控哭泣,頭暈,而無力再站起來。 心靈原來是可以這麼脆弱的,原來脆弱是這樣的。你試著說服自己脆弱有時,不要自恨。

服藥日記之四

副作用似乎又輕一些,暈眩、發抖、沒有胃口,但還是能吃一點。尤其虛弱的時候知道要好好進食,要不然只是更癱軟無力。 情緒狀態漸漸平穩,能夠和人說話、回訊而不太覺困窘,勉強還是有的,但勉強能夠勉強自己算是前進吧。 情緒低迷一直都是生命常態,以前總會問自己,這是憂鬱症嗎?我現在是憂鬱症嗎?不輕易承認病並不因為輕視病,反倒是不依賴病,知道那些時候都還見得光,隱隱約約的,即使忽明忽逝。但也一次一次更接近所謂死亡的慾念,知道哪些時候它就是來了,腳步輕輕悄悄,像是河裡的女妖哼唱悠長的歌。 躺在床上想到陳明才的日記,看著天花板我沒見到變形蟲從邊角屋簷竄進鑽出,但我望見自己一次一次重複演練著死。那裡有聲音輕輕,只是劃一刀看看就好,知道很痛就死不成了。這裡有聲音輕輕,你先劃一刀,劃了下次就知道輕重了,知道多痛才死得成。血流很多怎麼辦?沒關係你先試試只是一刀而已。來回重複的咒念催促,你逃不出這個迴圈。今早冥想,意識到能觀看自己的心念終歸是一種祝福。你知道,有時候是出得來的,有時候很難。 習慣用思考解決問題,以為愈思考問題就愈能解。自己設了圈套卻又逃不出來。沒有圈套了,我們來拆吧,來挖吧,來清掃吧。把東西分出去,分堆放好,那是孩子、那是傷害、那是委屈、那是無助、那是懦弱、那是母親、那是父親,那是愛。 人的局限。不是不知道人有局限,也不是不承認人的局限。只是以為愛是答案的時候,就會忘記愛也是有局限的。有局限的愛畫定了人的軟弱,而你學著接受他們的軟弱,卻不擔負。在與家距離遙遠的地方發病,想來幸運,畢竟這裡只要面對自己的記憶與意念,不用面對他們的欺瞞與懦弱。他們的痛讓病加倍,不讓他們痛我也好不了,於是回頭又更病了。而在這種距離的保護之下,我能夠與自己的魑魅對峙,把父母的魍魎暫放身後。 身體依然發著抖,坐立難安打著哆嗦,暫時交給藥吧,慢慢再站起來。

服藥日記之三

昨夜三點醒來,一下感覺不到副作用,不暈眩,夜裡的風很涼,黑暗包圍的夜幕中竟有舒爽的安然。一瞬間你覺得什麼事都可以過去的。只要這樣的感覺能夠回來,便沒有什麼可害怕。 早上還是花了一些時間起床,用不同的思緒困住自己再想辦法脫困,繞啊繞的,都是夢,都是想,都是空的。於是起床,進行每日晨間規矩,吃甜椒、煮咖啡、烤貝果、塗低脂奶油,在咖啡裡加100克的脱脂牛奶。邊吃邊讀書,然後吃藥、如廁、梳洗換衣。原本該冥想的,卻撥了電話給爸爸。 撥了沒接,未料他馬上回撥。不可能不掛心的,是吧?但父母的自尊總高過對孩子的愛。電話裡是你來我往,來來回回。父親道歉,說他這輩子是還不起我和母親的,他滿滿的愧疚。然後便是轉過身去,說他什麼都沒有他就是一個人。我問他,那我呢?當你說你是一個人的時候,我不是你的女兒?你怎麼能說你沒有不要這個家,把我丟下?他很憤怒,他覺得當年他做的是一個三贏的局。而這所謂三贏的局,就是他用自傷背離的方式,扭擰自己,以為我和媽媽從此過得幸福快樂的日子。那後來呢?我和媽媽一起之後,你就自在了吧?沒有家累你就自由了吧?你就快樂了嗎?你說是為我好,那為什麼我總是想死呢? 爸爸說,別幼稚了吧,妳幾歲的人了聽聽妳自己說的話。 我發著抖說,一直沒有長大的人是你吧?是你不斷的逃走,遇到爭吵遇到爭執遇到挫折就逃,逃得什麼都不要,還覺得自己很堅強嗎?你覺得我幼稚,我這些年可以這樣照顧自己到今天,我能夠堅強的話還需要看醫生嗎?我從小就當大人,你可不可以為我當一次爸爸?讓我當一次女兒?我希望你來參加畢業典禮,我希望你再考慮。 爸爸說,不要希望,希望都沒有用。人哪,除了自己都是別人。我現在只有一個人是重要的,那就是我爸爸。我要照顧我爸爸。 一瞬間你看懂了,你的爸爸一直都只是別人的孩子。你也不用轉頭了,看著他的背影,你知道你背負的是他的傷,而他的傷是他的選擇。你的人生才是你的。 這次下墜是谷底了嗎?我不知道。但這裡很深很靜,你漸漸感覺得到風。這是第一次冥想的時候留下一滴淚。一層一層拿刀切開剝去的皮肉,淌著血。膿瘡雖還爛著,但不要怕痛,人就一輩子。 07 April 2018 仍暈眩、發抖,可勉強控制的激動。

服藥日記之二

05/06 April 2018 昨日和今日是服藥第二三天,頭仍然昏,花非常多的時間躺在床上。昨天下午四點開始就無法離開床,十一點左右睡著,五點起來,又在床上待到十點。下午又跑去躺,直到六點。 這兩天發現情緒的波度很緩,原本會引起情緒波動的小事不再有不合比例的情緒反應。但對於某些在乎的事,情緒波動更大了。要相信一件事而不被浪潮捲進去,竟變這麼難。也許母親長久以來,便是這種recurring thoughts或obsessive thinking困著她。繞不出去,一直彈回來像龍捲風般席捲身邊的人。 在乎少一點。 第一天副作用太重,想要自行調整劑量,還是作罷,吃滿七天再問醫生要不要調整。動作遲緩,反應慢,腦袋撐脹著,想吐,平衡感差,全身無力,發抖。原本症狀都還有點精神可以工作,服藥這三天是全然倒退了。 indifference. 想到別人的感受,若不是更痛就是更無謂。醫生開藥的時候提醒我,sertraline初期副作用可能會有自殘念頭,如果發生了,趕緊打111。我說好。剛剛躺在床上,把人事物想了一輪,發現要死的話是真的都不會在意的。那是極冷淡極漠然的一種選擇,而這個選擇不是相對於熱烈那一面的,就是漠然而已。 不願被死威脅。因著死亡陰影而去愛或被愛,都是太悲傷的事情。愛受了這樣的脅迫,就餿了。必須相信人有回復的能力,傷有被修補的可能,不能害怕衝突,那都是建立關係的基礎。我理智上知道,但現下卻這麼難。要相信這些事情,得要割肉去換了。 對於死亡後果的淡漠,這不是第一次。我來過這裡,在2009年還住三峽的時候,出版社的同事自己走了。我每日在想,她定是解開了什麼我沒有解開的謎底,所以能做出這個決定吧。那到底是什麼呢?後來有一日,我坐在床沿,突然發現生與死其實無差別。那是黝黑的潮濕的井底,沒有光。 你還是起身如今日一樣,把這念頭暫時丟在後面。

服藥日記之一

昨天早上八點五分到GP,門口已經排了五個人,我站在那裡發現世界是有在好好運轉的,沒有跟上的是我。 掛到九點五十五分的診,於是又走回去,在家裡看植物煮咖啡做冥想。差不多時間到候診間等待。跟上星期和上上星期或說和整個三月比起來,我以為我的狀況好一些了,還擔心不曉得要跟醫生說什麼。 結果一開口就止不住眼淚,說到我好想傷害他們,那些傷害的念頭揮之不去。但因為傷害不了他們,我好想傷害自己。談了一陣子,醫生是你會想要的那種好爸爸,遞衛生紙給你,聽你說話,告訴妳這些年妳照顧自己辛苦了。 開藥前他問,你以前拿過精神藥物嗎?我說沒有。他很驚訝這麼多年來竟然就這樣撐著。他問我,你覺得我要開抗焦慮劑給你還是抗憂鬱劑?抗憂鬱劑。他再問,眼睛直視我的不安,你有自殘的念頭嗎?有。你有計畫了嗎?還不明確但有畫面,一次比一次鮮明,有方式有地點有時間,但八月之前,我應該都還安全。講完我們都笑了,他看著我説,那八月之前,我們一起處理這件事好嗎?我點頭。 醫生對我說,妳心裡要有希望,他的眼睛燃著微微火光。 但希望是太陽,而我只有雙蠟做的翅膀。 04 April 2017 服藥第一日,配午飯。 Sertraline是SSRI藥物(selective serotonin reuptake inhibitor),主要的功能是抑制血清素回收,讓血清素傳遞多一點訊息到下一個神經元(或在突觸的作用時間長一點)。Sertraline的副作用很多,第一天尤其嚴重。頭暈、嘔吐、失去平衡感、腹瀉、肌肉無力、手抖、吞嚥困難,昏沉卻又失眠。感覺整個人浮在一團奶油泡泡裡,偶一陣發現自己能說上不少話了,也不都是晦暗的自白。情緒基線似乎有稍微提升,但很平淡。臨床試驗的結果都說藥效至少要一個月才會起作用,也許我現在感受到的是安慰劑效應。或其實,只要為自己做一點小小的事情,往前的那步就能穩固一點。 但事實上,吃了藥後說的這些都不是吃藥前做得到的。 那日直覺打給TY,視訊裡那頭的她果然坐在辦公桌前,還是我十幾年前認識的那個人。對不起也讓妳著急了,但我不知道怎麼辦。她坐在那告訴我,妳去看病,妳先吃藥,其他慢慢處理。救我無數次的好朋友,說從來沒有看我失控成這樣。 是的看病,我知道我需要看病。 自己是醫不好自己的,去年十月以來,又或者兩年前的春日,四年半前的夏天,又或者十年前、十五、二十、三十年前,

傷害是最簡單的答案

狀況一天一天變糟。 原本一個人的低潮就是低潮,而放入多人視角之後,A點到B點就更遙遠了。 不要試著去解決妳不能解決的問題,越洋電話裡的 TY 説。 但我無法假裝看不見那些虛偽,愛的虛偽。以虛偽的程度來看,糟應該要更糟。 對所謂家的情緒終於爆發,她很平靜。看完心理諮商師後,她竟然教我不要鑽牛角尖,她竟然告訴我,妳出來吧好嗎?不要自己待在那裡了。 只是我在這裡已經太久了,媽媽。傷害太多了,傷害衍生的傷害已然入骨。而中止傷害對我來說一直都只有一條路。 書寫是救贖。我也不相信了。文字是謊言,愛也是。我問她,妳可以承認傷害嗎?妳可以承認爸爸對妳的是傷害,外公對妳的是傷害,我對妳也是傷害。那些要妳看守的人生對妳都是傷害,妳是攀附於傷痕之花,妳不承認傷害,就無法停止傷害。她說,沒有,我沒有被傷害。 沒有關係,傷害的被傷害的都是我。所有人都害怕瘋掉,以為活在虛假裡就很安全。我不怕,我本來就是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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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手不動的時候隱隱發痛,抓握東西打字拿筷子提包包,一使力皮裡的骨頭就似腫脹移位,而包覆著的肌肉無力,酸麻冰冷。我應該去學更具破壞性的運動,像是拳擊。 英文那句話叫做 I'm lost it. 意思是完全失去控制,身體裡的獸張牙舞爪飛竄而出,一次、兩次、三次,你用自己都沒有聽過的聲音嘶吼著,我是你的女兒,你知道嗎? 他聽不懂的,你靜下來後發現,當你是一頭獸,你只能反擊,其餘都是不可能的。 你恨他讓你變成那頭獸,更精確的,你恨自己身體裡的那頭獸。你用幾十年的時間馴養他,安撫他,關著他,有時候帶他去散步假裝一切如常,對他說話,你不餵養他,你讓他受餓挨凍受苦日曬,你希望他在你身體裡死掉。但你知道那頭獸從未離開,他只是更強壯。 你就是那頭獸,這不是文學性的修辭。那是瘋狂的基因,那是放逐的自毀的傷害的漫長學習。你甚至不知道那頭獸怎麼住進來的,他什麼時候蟄伏在你每一個細胞裡流竄躲藏。暗處謀逆有朝一日要撲向那個強壯的人,和他同歸於盡。 你就安全了。你拿他們從小送你和你共生的獸,吃咬他們,血肉模糊的快感。好像又回到你的第二個家,你不懂那麼小的年紀,為什麼記憶如此清晰。你的房間和他們對門,進你房門的正前方是桌子,右側是一張單人床。門外嘈雜危險的時候,你鎖上房門背對跪坐,面向桌上那尊小小的關雲長紅木神像,前後搖擺。你無力介入外面的世界,你只能原地搖晃。那頭獸,就是這樣住進來的吧。 你想要愛他,但你不能。他是所有惡的代名詞。他只會攻擊,即便你是女人你是孩子你是妻子你是女兒,都無所謂。那頭獸不識人,那頭獸只懂威嚇而後撕咬。 這十幾年間,你以為再也沒見過那頭獸。才發現他一直在那,那是你,是你缺席的父親贈與你最珍貴的親緣線索。恭喜你,你還是有父親的,只是他是一頭獸。 你曾試著要去了解那頭獸,並在各式各樣的場合裡尋找獸的身影,學習那頭獸各種可能的變形,譬如自卑譬如自恨譬如衝動譬如熱情,又譬如太過柔軟而必然暗地豢養獸。知道自己在找什麼,你才找得到。你找得到,才躲得掉。可悲的是,一旦你訓練自己去找那頭獸,就會因為不是那頭獸而重複重複尋找。你無法抵抗複製的誘惑,你讓自己生病,試圖驅散尋獸的動力。逐漸你知道,那是獸的邪靈,而獸的宿命不是被放逐就是攻擊。 一頭獸的命運,是攻擊另一頭獸。不能一起生的時候,就一起死吧。你今天終於又聽到了獸的哀鳴,多麼熟悉

三月風暴

三月開始的風暴充分而完全地席捲生活。和母親以及父親的聯繫與斷裂,終於像是破堤的壩,敲碎美好恬靜的假象。三十年前那個被毀了的家,被毀了的每個人的人生,不要再假裝安好了。 我沒有辦法假裝愛你,爸爸,我也沒有辦法假裝不愛你。 我沒有辦法假裝恨你,媽媽,我也沒有辦法假裝不恨你。 這些事情終於能離開那個陰暗的地方,在視線終於哭得模糊,聲音因為嘶吼如磨砂過而刺痛,右手因為發了瘋搥地板而受傷之後,又短暫平靜下來。至少此刻的心跳不快,鼻子不如嗆水般痛咽著。 但都沒有關係,這和回家比起來,或和他們可能一起出現在畢業典禮上比起來。都是小事。 一個人被生下來,一個人面對,一個人走,誰都不准靠近。

春天寫字

寫字,寫字,寫字。 當心裡有事或躊躇或疑惑,腦中響起的就是這三個重複的詞。 書寫的慾望總勝過無語迷惘。用語言能力去解釋現況、梳理思路,那是我們同類人的習性。書寫或語言的功能或稱之為宿命的東西,那是試圖用已知的符號企圖捕捉蒸散在空氣中的朦朧意識。藉由標定而確定心性,確認此刻自我於人生象限中的位置。但千萬不可忘記符號的習得是建基於重複配對,而意象與符號並不總是疊合,於是意識或抽象難以描述之物不得不遷就語言的邊界而被記下。 那是,我們藉以理清自己的唯一工具其本質上的限制,極可能啃噬現刻自我以符合標定,程度而已。在一字一句的劃界之中,自我受困過往而寸步難行。 語言使用的練習,辨認心性的練習,若要再創可能,唯有不害怕變故易常,如連日大雨湮沒的綿延草原,實藏生生不息之春意。

初春分盆

圖片
月初的時候把家裡的多肉們分盆,去年夏末 PF 搬到家裡帶了兩盆來託孤,加上原本在舊家花圃一盆撿來的、一盆在布萊頓買的,經過半年一年,從四盆變成了十多盆。 PF 帶來的那兩盆長得又壯又茂盛。據說原本安放他們的位置陽光很好,只要倫敦是晴天,都曬足了日頭。也許他們搬來牛津正值初秋,是陽光開始遞減的時節,也許是他們在這只能貪著每日幾小時的斜曬陽光,於是整個秋季與冬季,枝莖徒長地厲害。我曉得是沒有陽光所致,但因為日日仔細觀察,無法看著他們長得辛苦而什麼都不做,所以澆水,每日檢查土的濕度,只要人在家而有陽光,就一盆一盆順著光線軌跡帶他們移動。幻想他們多曬得一點陽光就會好起來。殊不知冬季不需水分,而原本太茂盛卻突然失去舊有環境仍擠壓在小盆,才讓活著艱辛。做與不做,都不見好轉。 冬天的徒長是必然,這是要等到春天才會知道的事。 植物的強韌在於對環境敏感。不同厚度大小的葉片、不同深度的土壤與排水花器,還有陽光調節的時間,即使同種仍會長出不同樣貌。經過一季冬日煎熬,徒長的多肉又高又稀疏,葉子枯黃掉落,顏色很淡。今年春天來得漫長,過去四年沒有遇過一次雪,今年三月竟然又下了一個週末,氣溫偶仍低探。但植物不需要知道春天是不是漫長,奇蹟似的,隨著日照時間變長,每一株都開始繁茂。終版論文交出去後,降雪第二天,一株一株重新填土、分盆。 分盆之後只能等待。並不知道剪下來的幾株頂芽夠不夠強壯到重新生根,不知道母株經過修剪會不會因為太多傷口而萎靡。做了決定之後,其他交給時間。 觀察植物是唯一能做的事情。根系隱沒土壤、不能澆水,當植物如如不動,你不曉得他是不是真能活過環境變化。但細微改變即便不是發芽抽長,卻也不是漠然,若能直視變化其實生根於日常,根系下探甚至不需照看,那是因等待而生的養分。至於他會長成什麼樣子、需要多少時間,不抱期待靜心數算便是。 植物需要的很少,空氣、土壤、陽光,微潤的土壤,但所有條件必須交會,他們不說話,你只能感覺根系蔓延,輕待枝葉悄然茁壯的一瞬。